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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郑晓阳
 
2月15日,新冠肺炎痊愈患者,67岁的刘阿姨走出国家感染性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、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(南方科技大学第二附属医院)的住院大楼。逃出生天,她说不知喜还是悲,只想“一吐为快”。
 
2月17日,刘阿姨的女儿小菲向记者讲起这大半个月的经历:母亲虽痊愈出院,父亲却孤身一人在武汉离世。
 
以下是小菲的自述。
 
 
 
1
 
他说大年三十来深圳团聚
 
我们是武汉人,长居深圳。但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回武汉,过完年再回深圳。父亲总是在12月底先回到武汉,办年货、准备食品、打扫卫生,把暖气弄好,等我们回去时啥都不用担心。我父亲68岁了,他有1米8的个子,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。
 
2019年年底,和往年一样,他先回武汉。2020年1月19日,母亲带着孩子坐火车回到武汉,她察觉父亲有点蔫,提不上劲。原来18日上午,父亲开始发低烧。
 
“早一点知道你感冒,我就不带孩子回来了。”母亲还埋怨过他。她想起武汉“未明原因肺炎”的新闻,多了个心眼,催促着父亲赶紧去看病。
 
父亲跑了两家医院,一家医院诊断是“感冒”,另一家医院不接诊。
 
母亲很谨慎,第二天要回深圳,劝父亲一起走。可他不想将感冒传染给家里人,“过两天就好了,大年三十去深圳和你们过年。”父亲说,1月20日,母亲和孩子们坐上了回深圳的火车,谁都没往深处想……
 
1月21日,我去武汉接88岁的老外婆,父亲的体温是37.5度左右,精神不好。我让他跟我们一起走,他还是不同意。22日上午,我开车送他去家附近的梨园医院拍CT。结果是疑似肺炎,肺部已经有磨玻璃状。医生说情况不太好,但没有病床无法住院。
 
我和他说,你一定要和我去深圳。可父亲还是不同意。后来,他答应我,无论如何,大年三十就回深圳。我听了这句话才放心。他留在医院打针,我就先带着外婆坐车到火车站,坐火车回深圳。
 
 
2
 
武汉封城,我们以为吃药打针就能好
 
我和父亲视频,但他一直没有好转,发烧,人很虚弱,很乏力,没胃口。一个人在武汉家,也没有人给他做饭。我们劝他一定要吃点东西,人才有力气。
 
23日早上,武汉封城。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,没有办法把他弄出来。那时候,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病有多严重,以为打针吃药就能好 。视频时,我们都能感觉到他很虚弱。
 
24日,除夕。我在美团上找了好久,才找到家附近有一家麻辣烫,点了好多不辣的东西给他送过去,嘱咐他一定要吃一点。他只吃了一半,另一半准备大年初一热着吃。在深圳的我们已经居家隔离,母亲没心思做年夜饭,草草吃了个外卖当年夜饭,在焦虑和担忧中过了年三十。
 
25日,大年初一,他去了新冠肺炎定点治疗医院武汉市第九医院。医生又开了药,和父亲说“快好了”。这句话让我们如释重负。他确实退了烧,吃了点东西,我们想,是不是这一次对症了呢!
 
三天后,药吃完了,父亲又烧了。可武汉的公共交通都停了,我向社区求助,社区派了车送他去第九医院,医生又是开了药就让他回家。每一天视频,我都会问他呼吸困难不,他都说不会。但29日,我姑姑、我给他打电话都能明显感到他在喘气。
 
那时候规定又变了,社区的车不能接发热病人。我打了武汉的120,可有400多人在等,120不能保证当天可以安排救护车。
 
“你能自己开车去吗?”我问父亲,他说他走路过去,我不同意。过了一阵,我又给他打电话,才知道他已经出发走路去几公里远的中南医院。我慌了,又打了120 ,哭着求他们为我父亲安排一辆救护车。救护车和他沟通后说,他还能自己走到梨园医院。
 
 
3
 
他在医院坐了一个晚上,想接空调水喝
 
第二次CT结果更糟糕,医生说随时有生命危险。他只能回家开车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中部战区总医院。在陆军总医院,医生还是开了药。我们怕他回家有事,就让他留在医院等,看看能否等到床位,或是医生采取措施。
 
医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,他渴了,说想去接空调滴下来的水喝,又想去洗手间接生水喝,都被我制止了。
 
后来,他也不接我们电话了。他不会使用4G网络,无法用微信和我们联系,我只能不停发短信告诉他,这家医院非常好,现在大家情况都这样,让他不要灰心。可惜他不懂回复短信。
 
晚上快11时,我终于找到一位跑腿小哥,让他帮我买了水、饮料、炒饭和面包送到医院。我爸接电话了,他疲惫地走到医院门口拿东西。
 
小哥拍了一张他的照片让我确认,我一看照片就哭了,他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,很憔悴,拖着一个袋子,那袋子已经垂到地面上了,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。
 
他在医院坐了一夜。
 
 
4 他拼了最后一口气开车去医院
 
30日一早,朋友打听到,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有病床。我不敢给父亲打电话,我觉得他绝望了。我妈给他打了电话。我又向120求助,可他们不能把病人从一家医院拉到另一家医院,只能从家里送人去医院。摆在我爸前面只有两条路,一是回家等救护车,一是自己开车去。
 
父亲选择了后者。我怕他路上有危险,又向110求助,让他们要留意这个车牌号的车,可110不接受这种报警。我急啊,可我连家门也出不去,更别提去武汉,一点办法也没有!
 
他拼了最后一口气开车去东院,本来只有25分钟的路程,他开了一个多小时。你能想象到吗?武汉路上是没有车的,他这一路怎么过去的?你能想象吗?
 
到了东院十多分钟后,我们知道他看完病在吸氧了。晚些时候,医生把留观病房的床位给了他。护士接过电话说:“他已经危重了,你们家属要到现场。”不过,能在医院,让我们感到有希望,至少有医院管他,他不用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!
 
 
5 老两口都住院了,我以为要好起来了
 
在深圳,30日,疾控人员为我妈采样,31日晚,我妈核酸检测初筛结果阳性,轻症,被送到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。这时候,我爸还没做核酸检测。我们家剩余的5口人也被送到定点隔离医院,5个人分到3个房间。
 
2月1日,父亲住院了,医院提供三餐。我妈也在住院,听她说医院条件很好,一人住着三人房。我们在隔离,一家又分散了。但我还是很开心,是不是老天爷开眼了,从2月份开始就都是好消息了。
 
2日的消息并不好,父亲血氧特别低,呼吸衰竭,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。但4日,医生又传来好消息,他的情况有好转,血氧上来了。我打电话鼓励他:“你现在好起来了,一定要坚持。”几天来,他终于回复我一句话:“好啊!”此前几天,他只能听我说。
 
5日上午,坏消息又传来,指标变差了,医院的ICU床位满了,呼吸机不够。下午,他终于用上呼吸机了,我鼓励他,他因为上呼吸机无法回话。我和他说“会变好的”,我心里也没底。
 
6日,医生说他不肯用呼吸机,敲了一晚上的床沿,但这一天,父亲终于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。
 
7日上午,父亲能和我说话,我劝他用呼吸机,他说:“我好难受啊,受不了了,受不了了!”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。晚上9时14分,医院打来电话说,他心跳停止,离世了。他的遗物,等候殡仪馆通知我们。
 
我想留住我爸的手机,可医院说,有规定,这种病人的贴身用品都得销毁。
 
 
6 我妈两天没睡着,医院请了心理医生
 
我妈在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挺好的,2月1日,她听说我爸住院了,才吃下了一个盒饭。因为药物原因,她有一度吃不下饭,护士长就掏钱买了咸菜给她送饭。
 
2月7日,我消息告诉她时,她没有哭,很平静地问:“他真的走了吗?”但此后连续两天,她都没合过眼。我妈情绪一直不好,医生查房时,她没理过他们。市三院为她请了心理咨询师,护士们特别关照她,经常开导她。
 
我妈很坚强,她后来吃好喝好,有时间就锻炼,CT结果越来越理想,几次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,是同期病人中恢复最快最好的。
 
2月15日,我们接到医院通知,我妈可以出院了。我们第三次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,解除医学观察,也可以回家了。
 
一家人现在在一起,但就像今年的大年三十,永远少了父亲。
 
我选择想说出来,让大家知道,我们家都经历过什么。
 
(应受访者要求,当事人均为化名)
 
注: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公号“西葫芦”,点此“阅读原文”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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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跃玲

陆跃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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